如果要找到印度民间对国家司法系统构成的最大威胁,那非私刑莫属。尤其是自2014年之后,印度各地的私刑案件层出不穷,让人们对印度的司法权威产生了一定的怀疑。
这可能也并不是印度立法不合理、执法不严格的问题。寻常的盗窃、强奸、乃至杀人案都很少导致私刑,最多的私刑竟源自对牛的保护。这和印度人的爱心关系也并不大,完全是一场由各宗教教徒自己所定义的信仰自由而产生的矛盾。
国法在平衡根深蒂固哦的宗教问题时,则往往显得有心无力。
因牛而产生的私刑,从精神动员来看还是源自印度几大主要宗教对牲畜的看法不同。
印度教徒对牛的尊崇可以一直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部分古经文甚至将杀死一头牛定义为杀死一个人,并且威胁说神将会降罪给杀牛的凶犯。这可能源自一个农业社会对生产资料的保护,牛在没有机械力的时代是人类种地最重要的工具,很多农业国家都会禁止屠牛吃肉。比如我国秦律规定“盗牛者枷”、宋律严禁私自杀牛。
我国古人对牛保护的高明之处在于只立法,法可以根据时局不同而变,不影响今天的后人享用牛肉。而在政治制度相对晚熟的印度,就只能用教义保护牛,教义历经千年而不变,到了今天则成为了拖社会后腿的枷锁。
用宗教保护生产工具,就要神化这些动物。到了公元1世纪左右,印度教“万物有灵”的思想逐渐成型,牛则是动物里灵力最高的动物之一,常常和毗湿奴神的第八个化身克里希纳一起出现。他是慈爱温柔的化身,也就让牛披上了一层神奇的面纱。牛由此变成了印度教里神圣的代言动物,受到了教徒们的广泛保护,再也没有人敢杀牛吃肉了。
至于在印度很有影响力的另几个本土宗教,如耆那教、佛教、锡克教,都有前后传承的关系,教义上颇有相似之处。它们或是禁止杀生,或是单独保护牛畜,和印度教的脚步大致一致。
这就让外来的伊斯兰教很难办了。
伊斯兰教对南亚次大陆的渗透始于8世纪,勃兴于12世纪。到了16世纪,莫卧儿王朝的君王已经基本征服了恒河、印度河两大平原和南方高原上的大多数印度教王国,伊斯兰文化在印度北部的精华平原得到了承认。
而穆斯林对牛的认识与印度教徒全然相反。
《古兰经》2 : 67有言:“当时,穆萨对他的宗族说:真主的确命令你们宰一头牛。”另有51章易卜拉欣还“悄悄地走到他的家属那里,拿来一头肥嫩的牛犊, 他把那牛犊送到客人面前,说:‘你们怎么不吃呢!’” 说明伊斯兰教对吃牛肉非但不禁止,还相当推崇。
相对应地,对于那些神化牛的人,真主的神谕是:“奉牛犊为神灵的人们,将受他们主的谴怒,在今世必受凌辱。”
这句话放在伊斯兰教诞生的当年,是用来对抗阿拉伯半岛上那些什么都拜的泛神信仰愚民的,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印度碰到真正的对手。
搅屎棍来找牛
不过在伊斯兰教进入印度的初期,关于牛的对抗还没有那么剧烈。对于莫卧儿王朝的皇帝来说,印度教毕竟人多势众,传统深厚,没有必要在一时间激化两者的矛盾。奠定了莫卧儿王朝统治基础,地位相当于清朝康熙帝的阿克巴尔大帝,就曾在全国范围内禁止穆斯林杀牛,以稳定印度教徒的人心。
在整个莫卧儿王朝期间,穆斯林统治者对印度教徒尊牛的习俗还是相当尊重的。到了19世纪中期,穆斯林皇帝巴哈杜尔·沙阿二世甚至还威胁过那些想在节庆期间杀牛献祭的穆斯林,要求他们考虑印度教徒的感受。在皇帝的强力干预下,双方很少爆发冲突。
但英国人来了,搅乱了莫卧儿王朝原本的一系列政策,甚至试图鼓动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的对抗,以方便自己的统治,杀牛和护牛的矛盾终于在印度爆发了。
1871年,第一起源自屠牛的血案在印度发生,一群锡克教徒杀死了一名穆斯林屠夫,并宣称保护牛是这个国家道德品质的标志。由于当时的穆斯林是统治阶级,身居高位,对英国人的殖民构成了干扰,对英国人来说本土印度人的怒火属于民气可用,他们便也举起了保护牛的大旗,帮助这群锡克教动物保护者在全国散播其思想。
只10年时间,护牛运动就在旁遮普省、西北省等北方省份蔓延开来。1882年,旁遮普省还成立了第一个奶牛保护协会,在印度全国寻找流浪的牛,将它们聚集起来放到庇护所里供人观赏和顶礼膜拜。
旁遮普已经是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混合地带了
所以巴基斯坦有旁遮普省,印度那边有旁遮普邦
然而这种保护行动过于扩大化了,被他们暴力解救的牛并非肉牛,而是奶牛。印度的穆斯林在莫卧儿王朝统治者的教化之下,已经很少私自宰牛了,他们养牛只是为了挤奶喝。而且根据伊斯兰教义,穆斯林不能吃非屠宰而死动物的肉,所以奶牛死后也很少成为肉食。
但如果把这出闹剧理解为印度教徒对穆斯林的一次反击,事情就好理解了。
虽然莫卧儿王朝是一个宽容的伊斯兰王朝,但毕竟和印度本土几大宗教之间有习俗和教义上的冲突,印度教徒、耆那教徒、锡克教徒都对统治者颇有怨言。借着英国人的支持,他们正好可以以牛为借口,给穆斯林添乱。
所以在护牛协会分发的小册子和海报上,人们经常能看到的主题是一个“恶毒的穆斯林”悄悄跟踪一个牵着温柔奶牛的婆罗门,以此来激起印度教徒的危机感,让更多人参与到护牛行动中。人数较少的穆斯林在这场疯狂的动物保护运动中全面处于下风。
全国性的骚乱让英国殖民政府坐不住了。
1888年,英国人控制下的西北省(现属巴基斯坦)高等法院宣布奶牛不是“神圣的对象”,不受英属印度刑法中“破坏或玷污礼拜场所或神圣的物品,对其他人的宗教造成侮辱,就会被监禁逮捕和惩罚”的条例的保护,破天荒地站队了穆斯林群体。
国法不管 私刑遍地
当印度教徒发现英国殖民者不会保护自己的信仰时,他们抱团的愿望就更大了。19世纪末开始,在北方邦、比哈尔邦、古吉拉特邦,都爆发了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流血冲突,事情的起因则往往是牛。印度教领袖会告诉信众,自阿克巴尔大帝时代以来,印度大地上都没有人敢屠牛,而英国人来了以后穆斯林吃牛肉或是用牛祭祀的习俗开始泛滥,严重亵渎了印度教神明。
他们说的当然不是事实。莫卧儿王朝时期的穆斯林也有在婚礼上杀牛庆祝的习俗,只不过在皇帝的威信下,只要穆斯林不是明目张胆地吃牛肉,印度教徒也能将心比心地理解对方。而这些习俗在英国人明显偏袒的时代,则变成了可怕的导火索。
到了20世纪,两方的冲突已经无法收场了,印度教徒组团去穆斯林的集会上抢牛打人,而穆斯林也开始反击,在公开场合屠牛激怒印度教徒。1920年代,仅在孟加拉一地,就发生了100多起和牛有关的骚乱,导致450人死亡、5000人受伤。
由牛引发的矛盾,也是英属印度最终分家的重要导火索之一。这个看似因教义和生活习惯纷争而起的争端,事实上已经升格成为了印度两大族群之间的斗争。再加上英国人带来了新的民族国家理念,想要让这两群人像当年效忠于同一个帝王一样在同一个国家里和平共处,已经不可能了。
想杀牛祭祀吃牛肉的去巴基斯坦,想保护牛的去印度。
而在两国分立以后,滞留在印度的穆斯林也确实中止了屠宰牛搞祭典的行为,以适应新国家的环境。但到了60年代,随着分家后那一代人成人,他们忘却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又开始杀牛,两者的矛盾又浮出水面了。
到底能不能吃呢
但尼赫鲁和英迪拉·甘地很清楚,如果顺从印度教徒的意见,颁布全面禁牛令的话,印度将会失去这些选择留在印度的穆斯林国民,从而壮大隔壁巴基斯坦的力量。在巴基斯坦的影响下,他们甚至可能会成为印巴战争中第五纵队,非常不利于印度保持在南亚的优势。因此两人一直都力压印度教团体的诉求,拒绝立法限制宰牛。
一直到今天,尽管执政的是以印度教民间团体为基础的印度人民党,他们也仍然不敢立法全面打压穆斯林宰牛的需求。
但国法不管穆斯林,也同样可以不管印度教徒。自2010年以来,因牛而产生的恶性刑事案件共有63宗,基本都是2014年莫迪上台以来发生的。而自2016年以来,印度各地突然冒出了大量地方护牛团体,在德里-新德里附近就有200多家,规模大的号称有5000会员。这些人四处设卡巡逻,检查运牛车辆比警察更积极,面向穆斯林和负责屠牛的“贱民”屠户的报复活动也以团体名义开展。
面对穆斯林的起诉,印人党政府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睬的欲望,哈里亚纳邦政府甚至还给护牛自卫队的队员发放了证件,让他们拥有了半官方的身份。
护牛团体和政府有了勾结,做起事来更加肆无忌惮。自2010年以来,因牛而被私刑处决的人共有28名,其中24名是穆斯林,4名是“贱民”,另有124人受伤。而这也已经成为了莫迪政府最大的黑点,不仅令外国人不解,也让印度的城市精英感到不满。
一场因教义冲突而导致的肉身冲突,彻底毁掉了印度这个国家的共识。但也许,印度本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共识的拼凑国家。各地的宗教、习俗、文化如此不同,要统合这样一个国家相当不易。
看完印度因牛而产生的争端,才知道一个统一而稳定的多民族国家的存在是多么珍贵。